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，裹挟着浓烈的、带着铁锈味的粉尘，钻进鼻腔，堵在喉咙口。
每一次吸气，都像在吞咽砂纸，火辣辣地疼。
西下里只有碎石簌簌掉落的声音，还有他自己胸腔里那颗东西疯狂擂鼓般的闷响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陆承（他现在还知道自己叫陆承）蜷缩在一截扭曲变形的液压支柱后面，右腿被一块巨大的矸石死死压住，动弹不得。
最初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己经麻木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寒冷，正顺着血脉，一点点往心脏里爬。
完了。
这个念头像毒蛇，缠紧了他的意识。
死在这里，烂在这里，和头顶上不知几百米厚的岩石融为一体，最后变成家属区公告栏上一串冰冷的名字，或许连名字都不会有，只是一具无法辨认的“遇难者遗体”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 微弱的、濒死的喘息声，从他斜前方传来。
是李小军。
那个话不多，笑起来有点腼腆，总把家里寄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年轻人。
此刻，他大半个身子被煤块和断裂的钢梁埋着，只有头和一只勉强能动的手露在外面。
他胸口那个巨大的破口，还在汩汩地往外淌着温热粘稠的液体，生命正随着这液体飞速流逝。
“小……军……” 陆承想喊，喉咙里却只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。
李小军的头动了动，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到他这边。
那只露在外面的手，五指微微蜷缩，似乎在摸索什么。
他的嘴唇翕动着，声音细若游丝，但在这死寂的废墟里，却异常清晰：“……娘……眼睛……快不行了……钱……”陆承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李小军的母亲，瞎了多年，就指望儿子下井挣的钱治病、糊口。
“……承……哥……” 李小军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，回光返照般，死死盯住陆承，“……你……像……替……替我……娘……活……”最后几个字，几乎是含在血沫里吐出来的。
说完，他头一歪，眼睛里那点光彻底熄灭了，那只摸索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，溅起一点微不可查的煤灰。
替……你活？
陆承僵在那里，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。
荒谬，疯狂！
但另一个声音，一个属于求生本能的声音，却在心底疯狂叫嚣。
机会！
这是唯一的机会！
李小军的尸体损毁严重，加上爆炸和坍塌……混乱中，身份是可以互换的！
只要拿到他身上的铭牌……求生的欲望像野火般烧了起来，瞬间压倒了恐惧和那一点点残存的良知。
他咬着牙，忍着腿上传来的钻心疼痛，身体拼命向前探，手指颤抖着，一点点伸向李小军那尚存余温的脖颈，摸索着那根系着身份铭牌的细链。
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金属片的瞬间——轰隆！
头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，更大的坍塌发生了！
气流裹挟着更多的煤块和碎石劈头盖脸砸下。
陆承只觉得后脑一阵剧痛，眼前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。
……意识像是在深海里漂浮了无数个世纪，终于挣扎着冒出了一点气泡。
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熟悉。
眼皮重若千斤，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，模糊的光线刺了进来。
白色的天花板，挂着点滴的架子，还有一张模糊的人脸。
“……醒了！
他醒了！
医生！
医生！”
一个带着哭腔、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响起，刺得他耳膜生疼。
他转动僵硬的脖颈，视线慢慢聚焦。
床边围着一圈人。
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，有脸上带着悲悯和公式化神情的矿领导，还有一个……一个头发花白、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妇人。
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罩衫，身子佝偻着，一双眼睛浑浊不堪，没有焦点，首勾勾地“望”着他的方向。
枯柴般的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，最终紧紧抓住了他放在床边的手。
那双手粗糙、冰凉，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，力道却大得惊人，攥得他生疼。
“小军……我的儿啊！
你可算醒了！
吓死娘了！
吓死娘了啊！”
老妇人嚎啕大哭，眼泪从她那无神的眼眶里不断滚落，砸在陆承的手背上，烫得他一个哆嗦。
小军……李小军的娘。
她真的瞎了。
她把他当成了李小军。
陆承张了张嘴，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想抽回手，想大声喊：“我不是！
我不是你儿子！”
但话堵在喉咙里，像一块坚硬的石头。
他看到了旁边矿领导投来的、带着安抚和暗示的目光，感受到了周围医护人员那同情又带着审视的视线。
赔偿金。
他脑海里闪过李小军临死前的话。
替他把钱拿回去，给他娘治病、养老……然后，自己也能用这个身份，摆脱过去那个一无是处、欠了一屁股烂债的陆承，重新开始……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侥幸交织在一起，扼住了他的声带。
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，喉结上下滚动，最终从干裂的嘴唇里，挤出一个微弱、嘶哑，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音节：“……娘……”这一个字，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，也像一把无形的锁，咔哒一声，锁定了他的未来。
老妇人听到这声“娘”，哭得更加厉害，俯下身，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，温热的泪水不断流淌。
那温度，却让陆承从心底感到一阵阵发冷。
矿领导和公司派来的事故处理代表明显松了口气。
身份确认了，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。
一个戴着金丝眼镜、自称是公司法务部经理的男人走上前，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沉痛：“李小军同志，你能醒来真是万幸。
这次事故，公司深表遗憾和悲痛，一定会负责到底。
关于后续的赔偿和抚恤问题，等你身体好一些，我们再详细谈，请你放心，公司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为矿山做出贡献的员工，尤其是像你这样……大难不死的功臣。”
男人话语温和，眼神却锐利，不动声色地扫过陆承打着厚重石膏的右腿，以及他苍白虚弱的脸。
陆承（不，从现在起，他是李小军了）心里猛地一沉。
功臣？
他们是在试探，还是在为尽快平息事态铺路？
他不敢多看那双眼睛，垂下眼帘，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，扮演着劫后余生、惊魂未定的虚弱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他在这种浑浑噩噩的扮演中度过。
瞎眼的“娘”几乎寸步不离，摸索着给他喂水、擦脸，絮絮叨叨地说着“小时候”的事情，那些他完全陌生的、属于李小军的童年。
他只能含糊地应着，生怕说错一个字。
每一次护士换药，每一次领导探望，都让他心惊肉跳，生怕被看出破绽。
腿上的伤在缓慢愈合，但心里的那根弦，却越绷越紧。
赔偿协议是在他出院前一天正式谈的。
除了矿上那位领导和法务经理，还有一个自称是安监部门派来的瘦高个男人，姓赵，眼神阴沉，话不多，但每次开口，都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。
他详细询问了爆炸发生时的情况，问陆承（李小军）还记得什么，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。
陆承按照事先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，含糊地描述着爆炸的巨响、坍塌、黑暗，还有……和李小军（他必须说成是另一个遇难工友）被埋在一起，看着他死去。
他说这些的时候，刻意回避着细节，声音虚弱，显得悲痛而混乱。
赵姓男人听着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，不置可否。
最后，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：“这次事故，有些疑点还没完全弄清楚。
你能活下来，是不幸中的万幸，也许……也是关键。”
陆承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赔偿金数额比预想的要高，显然矿方急于了结。
五十万现金，装在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，沉甸甸地交到了他手上。
拿着那袋钱，他觉得烫手，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“好好养伤，以后……好好孝顺你娘。”
矿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语气意味深长。
他终于离开了医院，被“娘”搀扶着，回到了那个位于矿区边缘、低矮破败的家属院平房。
房子又小又暗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煤灰和草药混合的味道。
邻居们投来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，让他如芒在背。
晚上，“娘”摸索着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，西红柿鸡蛋面，面条煮得有些烂。
她不停地给他夹菜，浑浊的盲眼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。
“小军，多吃点，伤才好得快……”陆承食不知味，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面条。
环境的逼仄，身份的压抑，还有对未来的茫然，让他胸口堵得发慌。
吃完饭，“娘”摸索着收拾碗筷，又蹒跚着走进里屋，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么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她才抱着一个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木盒子，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。
“小军啊，” 她在陆承身边的炕沿坐下，把盒子放在腿上，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红布，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温柔和追忆，“你这次大难不死，是老天爷开眼……娘……娘有样东西，早就想给你了。
这是你爹……你爹他留下的，不多的念想之一。”
爹？
李小军的爹？
陆承记得工友闲谈时提过，李小军的爹死得更早，好像也是矿上的事。
老妇人慢慢揭开红布，打开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木盒。
里面没有金银首饰，只有几样零碎的小物件：一个旧式的黄铜纽扣，几张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，还有一本薄薄的、封面模糊的工作手册。
她颤抖着拿起那几张黑白照片，递向陆承的方向。
她的手指摩挲着照片背面，无神的眼睛仿佛在努力“看”着过去：“你看……这是你爹年轻时候，多精神……这张，是你满周岁的时候，你爹抱着你照的，那时候他高兴得啊，一连好几天都合不拢嘴……”陆承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几张照片。
最上面一张，是一个穿着旧式工装、戴着安全帽的年轻男人，站在井口附近，对着镜头笑得有些拘谨。
这应该就是李小军的父亲。
他的目光掠过这张，看向下面一张。
照片上，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，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，笑得一脸灿烂幸福。
当他的视线定格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时，时间，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。
嗡——大脑一片空白，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，又在下一秒冻结。
那张脸……那张带着熟悉而又久远痕迹的、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年轻脸庞……分明是他记忆深处，那个在他很小的时候就“因病去世”，连一张清晰照片都没有留下的——他的亲生父亲，陆建国。
不可能！
绝对不可能！
他死死盯着照片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，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。
拿着照片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，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。
怎么会是……父亲？
李小军的爹……是我爹？
那我是谁？
李小军……又是谁？
“娘”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剧烈的反应，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，喃喃地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和恐惧，补充了一句：“你爹他……他死得不明不白啊……二十年前那场火灾……都说他是喝醉了不小心……可我知道，不是……他不是那样的人……这里面，有事儿……哐当！”
陆承手里的照片，脱手滑落，散了一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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功臣？
他们是在试探，还是在为尽快平息事态铺路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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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几天，他在这种浑浑噩噩的扮演中度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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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说这些的时候，刻意回避着细节，声音虚弱，显得悲痛而混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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爹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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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上面一张，是一个穿着旧式工装、戴着安全帽的年轻男人，站在井口附近，对着镜头笑得有些拘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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绝对不可能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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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，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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