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丝更密了，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灰网。
季知远走在泥泞不堪的街道上，脚步不算稳，深一脚浅一脚，留下串串模糊的脚印，很快又被新的雨水注满。
旧疾在这样湿冷的天气里总会准时发作，左肋下靠近心口的地方，隐隐作痛，像有根细针在不紧不慢地捻刺。
他叫季知远，一个在这纷乱倾轧的世道里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的名字。
知远，知远，他知道那条路很远，或许穷尽一生也走不到头，但他还是想走。
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。
来自那个巷子里的小乞丐。
目光像受惊后蜷缩起来，却又忍不住从缝隙里向外窥探的小兽，充满了警惕、茫然，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对光亮的希冀。
季知远没有回头。
他怀里揣着的另外半块炊饼，硬邦邦地硌在胸口，冰凉。
这本是他今日，或许也是明日的口粮。
巷口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，倚着个抱刀的黑衣汉子。
汉子身形不算高大，却精悍得像块被风雨打磨了千百年的岩石。
他抱刀的姿势很随意，刀鞘上的红漆剥落了大半，露出底下暗沉的本色，像凝固了许久、己然发黑的血。
“季先生，”汉子的声音粗嘎，带着点毫不掩饰的、近乎习惯性的嘲讽，“又发善心了？
这满城的饿殍，你救得过来么？”
他目光扫过季知远空荡荡的双手和湿透的青衫，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。
季知远没停步，雨水顺着他消瘦的下颌线不断滴落，在他青衫的前襟晕开更深的水痕。
“见一个，是一个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，穿透雨声，却清晰异常。
汉子嗤笑一声，迈开步子跟了上来，那双沾满泥污的靴子重重踩进一个水洼，溅起浑浊的水花。
“州府新贴的告示，墨还没干透呢。
说你季知远妖言惑众，私著禁书，煽动流民。
赏银，”他顿了顿，目光刻意在季知远那件洗得发白、打了两个补丁的青衫上流转了一圈，“五十两。
够你买件像样的新袍子，再打几壶好酒没沾唇的好酒了。”
季知远终于停下脚步，转过身看他。
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流进眼睛里，他眨了眨，眼神依旧平静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：“那你为何不动手？”
汉子与他对视片刻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。
他率先移开目光，偏头啐了一口唾沫，混入泥水之中：“妈的，老子嫌脏手。”
他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腰间的刀鞘，发出沉闷的“啪啪”声，“这刀，砍过占山为王的土匪，剁过南下劫掠的鞑子，还没沾过……你这种书呆子的血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，沉默地走在死寂的街道上。
雨水是唯一的声音。
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紧闭，偶尔有胆大的从门缝里窥探，看到黑衣汉子和那身醒目的青衫，又立刻缩回头去，闩上门栓的声音格外清晰。
破庙的轮廓在迷蒙雨幕中渐渐显现，荒凉而颓败。
半边屋顶己经塌陷，露出黑黢黢的椽子，像巨兽残缺的肋骨。
“接下来去哪？”
汉子在破庙门口停下，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，问道。
尽管他知道答案多半不尽如人意。
“北边。”
季知远己经走进破庙，找了个靠墙的、勉强能遮住风雨的角落坐下。
他解下背上那个同样破旧的行囊，从里面取出火折子和一小捆用油布仔细包着的、相对干燥的枯枝。
他低着头，专注地，一下，又一下，费力地想点燃那堆潮湿的柴火。
火折子的光晕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。
“听说那边，靠近山脚的几个村子，饿死的人会少些。”
火苗终于艰难地窜起，微弱地跳动着，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意，映亮了他疲惫不堪的眉眼，也清晰地映出了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旧疤——那是沉重的木枷，经年累月锁铐留下的印记，深刻入骨。
“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活的。
或许，能找到点不一样的活法。”
汉子靠在腐朽的门框上，望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幕，声音带着一种早己料到的无奈：“北边？
那是李阎王的地盘。
你上次在他李家庄子外面，对着那些佃户讲什么‘耕者有其田’，‘均平赋役’，差点被他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打断腿。
忘了？”
“没忘。”
季知远伸出手，在逐渐旺起来的火堆上烤着。
他的手修长，指节分明，本该是执笔翻书的手，此刻却布满了冻疮愈合后留下的深色疤痕和握锄头、干粗活磨出的厚茧。
“他的话，不是道理。
他的拳头，也不是道理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“那什么是道理？”
汉子回过头，脸上带着惯有的、看透世情的戏谑，盯着火堆旁那个固执的身影。
火光跃动着，勾勒出季知远沉静而轮廓分明的侧脸。
他沉默了片刻，目光似乎穿透了破庙残破的墙壁，看到了很远的地方，看到了那条饿殍遍野的巷子，看到了那个蜷缩着啃树皮的孩子。
“能让那孩子，还有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孩子，不用在尸堆里啃树皮，不用眼睁睁看着亲人饿死冻死，能堂堂正正、像个人一样地活着，就是道理。”
汉子不说话了，只是默默地转回头，继续看着门外仿佛永无止境的雨。
破庙里只剩下枯枝燃烧时发出的“噼啪”轻响。
季知远从怀里摸出那剩下的半块炊饼，犹豫了一下，掰了一小半，递向门边的汉子。
汉子没回头，也没接。
“你自己吃吧。”
汉子的声音低沉了些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，“老子刚在城西赌坊，替人平了桩烂事，混了俩白面馍，饱得很。”
季知远看了看他的背影，不再坚持，收回手，慢慢地、珍惜地咀嚼着那一点点干硬的口粮。
吃完后，他小心地拍掉手上的饼屑，又从行囊里摸出小半截炭笔和一本用针线粗糙缝合起来的、更加残破的册子。
他将册子摊在膝上，就着摇曳的火光，开始写字。
字迹瘦硬，筋骨嶙峋，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，力透纸背。
“又写什么？”
汉子闷闷地问，依旧没回头。
“见闻。”
季知远头也不抬，炭笔划过粗纸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像春蚕食叶，“记下这饿殍遍野，记下这易子而食，记下朱门外的冻死骨，记下高墙内的歌舞休。”
他顿了顿，笔尖未停，“总有一天，后世人会看到。
看到这疮痍，看到这荒唐。”
“看到又能怎样？”
汉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，“千年过去了，还不是一样？
换个皇帝，换个年号，该饿死的，照样饿死。”
“看到，就会问。
问了，就会想。”
季知远的笔尖在某一刻猛地一顿，一滴浓墨滴落在纸页上，晕开一小团黑暗。
他抬起眼，眸子里映照着跳跃的火光，那两簇小小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烧，执着得近乎悲壮，“想了，”他轻轻吐出两个字，声音不大，却像有千钧重，“就有可能……改变。”
庙外，风雨如晦，夜色开始弥漫，吞噬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微光。
庙内，这一小堆篝火，是唯一的亮色，映着两个沉默的、截然不同的身影，和一个在这黑暗时代里，显得如此微弱而不合时宜的理想。
许久，久到火堆都快熄灭了，只剩下暗红的炭火在明明灭灭。
靠在门框上的汉子，忽然闷闷地开口，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：“那孩子……我刚才瞥了一眼，根骨好像……不错。”
季知远手中的炭笔未停，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、表示听到了的单音：“嗯。”
“可惜了。”
汉子轻轻叹了口气，带着一种见惯了命运的麻木和淡淡的惋惜，“这世道，好根骨，未必是福气。
说不定，死得更快，更惨。”
这一次，季知远没有回答。
破庙里，只剩下炭笔划过纸面那持续不断的沙沙声，和庙外淅淅沥沥、仿佛永无休止的雨声，交织在一起，吟唱着这乱世里，无人聆听的悲歌。
而在远处那条阴暗潮湿的巷弄深处，陈青河紧紧抱着那个靛蓝色的布包，将里面的《理国论》和水囊死死搂在怀里，蜷缩在冰冷的墙角。
饥饿感并未完全离去，寒冷依旧刺骨，但这是他记忆中，第一次在这样绝望的雨夜里，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、来自另一个人的暖意。
他还不懂那本书里写的是什么，但他记得那人的眼睛。
像雨夜里，破开重重阴霾的星子。
虽然只有一点微光，却亮得让人心头发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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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惜了。”
汉子轻轻叹了口气，带着一种见惯了命运的麻木和淡淡的惋惜，“这世道，好根骨，未必是福气。
说不定，死得更快，更惨。”
这一次，季知远没有回答。
破庙里，只剩下炭笔划过纸面那持续不断的沙沙声，和庙外淅淅沥沥、仿佛永无休止的雨声，交织在一起，吟唱着这乱世里，无人聆听的悲歌。
而在远处那条阴暗潮湿的巷弄深处，陈青河紧紧抱着那个靛蓝色的布包，将里面的《理国论》和水囊死死搂在怀里，蜷缩在冰冷的墙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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